皮皮橙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有说

【赤俏】他的凤凰

1.

他又梦到那只凤凰了。

凤凰浑身燃起火焰,从翎羽覆盖到尾尖,温暖却不灼人,把他的脸颊也染上了鲜艳的色彩与温度。

“你要走了吗?你会去哪里?”他问。

凤凰跳上窗楞发出一声清唳,展开巨大的双翼,裹挟着一阵风飞向了远方。

“再见。”他说,便再也听不到那婉转的凤鸣。

没有人可以锁住一只凤凰。

 

2.

俏如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无暇回忆梦中的场景,匆匆洗漱一番就来到饭厅,果然他是到得最晚的一个,家人们已经围坐在桌边用膳了。

“父亲,叔父,”他向史艳文和藏镜人颔首行礼,面带惭愧,“今日我起得有些晚了。”

史艳文笑道:“无妨,少年人总是多觉。入座吧,该用早膳了。”

一旁的藏镜人无暇回应这声问候,正努力地劝年幼的女儿忆无心吃饭,“你吃太少了,得再吃一勺。”

“爹亲,可是我真的很饱很饱,不想再吃了。”忆无心扭过脸躲闪,又被父亲抓回来。

“不好好吃饭的小孩,会被妖怪抓走吃掉。”藏镜人板起脸道。

“啊!”无心惊了一跳,呆住了。

“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苗疆故事吗,小孩子的眼睛能看到妖怪。”藏镜人说,趁机拿起勺子强行给忆无心塞进一勺米粥,“你现在就是小孩子,不吃饭你就会看见妖怪来找你了,所以你要吃。”

史艳文无奈:“小弟,不要吓孩子。”

“当你变成大人以后,就不会再看到妖怪,也会忘记自己曾经见过它们了。不过,随便什么妖怪来,爹都会保护无心的。”藏镜人找补道。

无心脸颊鼓鼓说不出话,点头又摇头。藏镜人不解其意,弯下身子等她说,却猝不及防被咽下米粥的无心亲了一下脸颊,整个人都僵住了。

“爹亲,我不想吃了。”忆无心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好吧,那你就去玩吧,去找你大哥玩。”藏镜人生硬道。

忆无心立刻快乐地跳下椅子,“那我要等大哥吃完一起去玩,还有二哥三哥!”她靠近家中最受小辈欢迎的大哥俏如来,趴在他背后悄悄道,“等一会儿我要跟大哥讲一个秘密。”

俏如来配合地侧耳过去:“是什么秘密?”

“我真的能看到妖怪,大哥信吗?”她耳语道,“我亲眼见过一个黑白脸的人变成了熊猫。”

“大哥相信。”俏如来也轻轻对她说,“因为,大哥也见过妖怪。”

 

3.

俏如来第一次见到妖怪时,银燕与小空都还是要人拿着碗在身后追着喂饭的年纪。父亲史艳文身为中原武林领袖终日忙于各项事务,家中的长子俏如来便自然地担起了照顾弟弟们的责任——也就是成为了拿着碗在身后追着喂饭的那个人。双胞胎自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体力与武学天赋,成日上蹿下跳不知疲倦。半大少年俏如来,也只好端着饭碗奔波在家宅与后院间,试图在弟弟们捣蛋间隙给他们塞进一两口饭菜。

“小空别一直含着饭,嚼完才能跑,不然容易噎着。银燕过来,轮到你了……”

“大哥,快看树上有个鸟窝!”小空嘴里的饭尚未咽下就指着后院的一棵树叫道,“银燕快来,我们比比谁先爬上去!”

银燕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手脚灵活地扒住树干往上爬。小空也不遑多让,噌噌噌地往上窜得飞快,徒留俏如来端着碗在树底下看着两只猴儿嘴里叮嘱道银燕小心,小空注意脚下,小空记得嚼饭……

“大哥大哥,这里有只小鹌鹑倒在鸟窝旁边,它好像快死了!”小空大喊。

银燕也着急道:“它好可怜,大哥,快救救它吧!”于是手里捧起小鹌鹑就想下树,奈何双手被占用无法往下爬,急得他鼻尖脑袋都冒出了汗。

俏如来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地上,向树上的弟弟伸出双手:“银燕带着小鹌鹑跳下来吧,我接着你们。”

银燕没多想,对大哥全然信任毫无怀疑,闭着眼睛一跃就直直砸进了俏如来的怀里。俏如来未曾料到昔日小小一团的弟弟如今已经这么重了,被冲击得踉跄了几步后只记得护住银燕的脑袋和小鹌鹑便向后倒去,一时摔得一懵。银燕赶忙从大哥身上爬开,喊道:“大哥,你没事吧!”

“大哥!银燕!小鹌鹑!”小空三两下爬下树冲过去,只见俏如来躺在地上,银燕担忧地趴在一旁,而灰褐色的小鹌鹑缩在俏如来的胸口,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身体急促地一起一伏,翅羽上还带着薄薄一层像灰烬似的泥。

“它不太像鹌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幼鸟。它看起来很虚弱,我们先带回房间给它喂点水吧。”俏如来轻轻抚摸了一下拿起它,仔细端详片刻后道。

兄弟三人在俏如来的房间里给小鸟用旧衣搭了个简易的窝,又倒了些水和米汤,双胞胎还自告奋勇地找来了碎树叶和小蚜虫,齐齐排在窝前。三人眼不错珠地盯着小鸟。

小鸟勉强睁开眼睛,啄了啄米汤,扑腾着离小蚜虫远了一些,又扑通躺下了。银燕见状伤心欲绝,“小鸟!小鸟死了吗……”

“小鸟没死,我会照顾它。你们先去睡午觉,睡醒了再来看它吧。”俏如来拦下银燕,一手摁着一个弟弟的头顶,把他俩推回了自己的房间,盯着他们换衣服上床。

长兄如父,双胞胎一向很听大哥的话,只好乖乖躺好。“好吧,那大哥一定要好好照顾小鸟啊。它好可怜,它没有爹娘,而我们还有大哥。”银燕说。

“它现在跟我们一样也有大哥了。”小空说,“我们马上就睡醒了,大哥回去吧!”

俏如来摸摸弟弟们的脑袋,转身回了房。

刚一进房间,他就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少年人,我不是鹌鹑。”

俏如来惊了一跳,视线循声落在那只小鸟身上。小鸟不再躺在窝里,而是站在窝边的桌面上,漆黑的绿豆眼追随着俏如来的一举一动,抖抖翅膀歪了歪脑袋。

“请问……是小鸟在说话吗?”他问,话说出口又为自己这不可思议的举动感到赧然和惊异。小鸟怎么会说话?

“是我。”然而小鸟尖尖的喙随着声音而开合,它跳上碗边,抬头探究地看着俏如来,“少年人,为何你能看见我?”

见俏如来不解其意,小鸟慢条斯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道:“只有孩童才能看到妖怪,长大后便会失去这个能力并遗忘自己见过的一切妖怪。被你的幼弟发现虽在我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而你明明已过了年纪,也依然能看到我。这可不寻常。”

“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兄弟之外,这里便没有人能看到妖怪先生你,包括大夫?”俏如来捧起小鸟与它平视,“你看起来不太好,是受伤了吗,我该怎么帮你?”

“吾名赤羽,是……”小鸟站在他的掌心挺起胸脯,带着一丝矜傲神色,“是一只凤凰。”

“凤凰……啊,”俏如来顿时明了,“凤凰涅槃。”

凤凰雏鸟赤羽点头:“没错。所以我不需要大夫。”它从俏如来的掌心歪歪扭扭地飞起,很快动作就流畅起来。待它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再次落到桌上时,它的模样仿佛比先前更舒展开来了。“凤凰涅槃之初最是虚弱,你们错过了最好的豢养凤凰的时机,之后便再难伤我。”它在桌上来回踱步,与先前的虚弱样子判若两鸟。

俏如来失笑。

“赤羽先生,你误会了。”他说,“我从未想过要豢养或伤害一只凤凰。不仅如此,家父……寒舍尚算一个安全的庇护之地,不易受外界宵小侵扰。若你愿意,可以在此修养,直到恢复健康。”

“我知道你无恶意。若非如此,你也看不见我。”赤羽说,“但是少年人,赤羽依然是欠你一个恩情,待我的事了了,定会回来报恩。”

“不敢言恩,若有什么能帮助到赤羽先生的,是俏如来的荣幸。”

“那么在我恢复之前,叨扰了。”赤羽的小脑袋轻轻低了低,遂便躺回了窝里。

 

据赤羽所言,史宅风水极佳,史家人运势也旺,留居此地并与俏如来待在一起对过渡期的凤凰而言十分有益。因此,赤羽便常常蹲踞在俏如来的肩头“吸纳运势”,而俏如来每日追着弟弟们喂饭时也多加了一句——“赤羽先生,该吃饭了。”

“我并非寻常凡鸟,”赤羽看到盘中菜肴立刻向上一窜,张嘴喷出一道火焰把盘中餐烧成灰烬,“我不吃虫子!豆子也不。”

弟弟挑食尚可以说教,凤凰挑食俏如来就无可奈何了,只好依言给它换成米汤重新给它喂食。

小空沉迷挖虫子,跑在前面等着大哥追上,没听到赤羽说话,但远远看到小鸟“挑食”不吃虫子便又一溜烟跑回来进行批评教育。

“小鸟,你不要害怕虫子。”他说着,把手里的虫子举到赤羽面前捏爆,“你看,我们比它厉害的,你别怕啊。”

赤羽:“……”

银燕有样学样,也捏爆了一条:“我也可以!”

赤羽:“……”

俏如来不忍直视,拎起弟弟们的手腕往外拿:“小空银燕,快去洗手,洗完手之前不可以摸小鸟。”

小空做了个鬼脸,拉着银燕又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日子便这样平静祥和地向前走,俏如来也渐渐习惯了投喂弟弟与凤凰雏鸟的生活节奏。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午后,弟弟们都玩累回房睡着了,俏如来正在自己的房内放松地看着神话志异,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正在窗边迎风梳理羽毛的赤羽。

“赤羽先生,你说你是妖怪。”他问,“那你会变成人的模样吗?”

“会。”赤羽漫不经心地开口,“但是我不会让你看到。”

“为何?”

赤羽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看向他,俏如来莫名地从小鸟的脸上看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哈,或许以后你会知道。”它说,“也可能当你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忘了你曾经想要知道。”

“是吗。”俏如来怔了怔,垂下眼睛,“希望……我不会忘吧。”

赤羽看向窗外,一时没有再说话。再开口时,它已踱到了俏如来的书页上仰头。“我尚有事在身,快要离开了,少年人。”

“离开?你要走了吗,去哪里?”俏如来问。

话音未落,赤羽短短的一茬尾羽忽然燃烧了起来,火势很快蔓延到了翅膀,胸口,头顶,直至把它完全包裹在火焰里,形成一个火球,下面的书页却完好无损。

“!”俏如来惊道,“赤羽先生!”

火球浮空,变得越来越大,包裹于其中的小小身影很快便看不见了。须臾,火球的形状变化,渐渐勾勒出了一个黑色剪影,长尾曳地,脖颈高昂。

那是真正的凤凰。

火焰被剪影尽数收进体内,凤凰爆发出了它本来的美丽。与灰秃秃的雏鸟截然相反,此时的凤凰身形优雅流畅,羽毛鲜亮顺滑,赤焰为它镀上了一层莹润光泽,光华流转,耀眼夺目。它扭过头,朱红色的眼瞳看向俏如来,头上冠翎随风微微颤动,那一刻俏如来仿佛听到了百鸟齐鸣之音,开阔堂皇,震人心魄。

“赤羽先生,果然真的是凤凰啊。”他说。

赤羽凤凰跳上窗楞,仰首发出一声悦耳的凤鸣,便有一阵风吹来,吹得俏如来几乎睁不开眼。

“我们还会再见吗?”俏如来问。

凤凰没有回答,柔软的长长尾羽轻轻扫过俏如来的脸。俏如来又似乎听到一声轻笑,接着凤凰便展开双翼,乘风而去了,仿佛也带走了一室光华,徒留暗淡,只在窗楞边悠悠地落下一片朱色轻鸿。

凤凰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只凤凰。

 

3.

饭桌上史艳文与照顾完孩子吃饭的藏镜人闲聊起江湖话题,俏如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思绪不知落在何处。

“……东瀛的商队,西剑流,此次贸易过后有短期内暂停之意,领队人赤羽信之介似乎不太看好中原局势。我有一种平静之下风雨欲来的感觉……”史艳文忧心忡忡道。

俏如来动作一顿。

“对了。精忠,我有些事要问你。”史艳文忽然想起什么,说。

俏如来点点头,回身摸摸在他背后自娱自乐的无心的发顶,“等大哥与父亲谈完事情再来找你玩,你先跟着二哥三哥,好吗?”

无心乖巧应下,银燕会意,便把她扛在肩上带出了饭厅。待到其他小辈们都离开,史艳文才温和道:“精忠,听闻孤鸿先生已收你为徒,你要随他前去学习了,是吗?”

“是的,父亲。”

史艳文心情复杂地看着表情沉静的俏如来,良久才叹了口气,“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孤鸿先生此人有经世之才,你定能受教良多。但其实我希望精忠我儿,不要将史家当作你的枷锁,而是选择只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我明白,父亲。”俏如来道,“但这也是我的选择。”

“我很抱歉没能给你一个可以任性的童年,而你就这样长大了。假如可以……”史艳文欲言又止。

“孤鸿先生已允我在前去学习之前完成一件夙愿。父亲,假如可以,我能有最后一个任性的机会吗?”俏如来低着头,忽然道。

 

4.

俏如来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从抵达东瀛码头的渡船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胃里早已吐得空空,正一阵一阵地紧缩着,叫人难受。时辰已近黄昏,天色阴沉,雨云浓稠,码头工人旅人们皆匆忙奔走,各有所归,唯有俏如来茫然地站在街头裹紧身上的斗篷与步履匆匆的人们擦肩而过,人生中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客。

他摇摇头,对自己此番冲动感到一丝荒谬,却又压抑不住一路以来内心的揣测——赤羽信之介,会是那个凤凰赤羽吗?该如何才能找到他?如若赤羽并非赤羽信之介,又该怎么办?

甚至那抹华丽的色彩,是真的曾栖于他的家中,亦或只存在于他的梦里?若是真实,凤凰却再也无迹可寻;若是幻梦,此时怀里那片红色羽毛又是谁人所留?

旋即他又自嘲地想,其实也未曾指望过此行能有结果吧。

码头港口外,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地关上了门。俏如来环顾四周,找到一家仍敞着门的店快步走近,店主老夫妇正收拾着东西准备闭门谢客,却被他拦住了。

“你好,请问……你们知道西剑流在哪吗?”俏如来用一口不熟练的东瀛语磕磕巴巴问。

老大爷皱着眉头分辨了一下意思,潦草地指了一个方位。“西剑流的店铺在城中,自己去问。”他粗声粗气道,“快走快走,我们要关门了!”

俏如来被推出了店,一时无措。老妇人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天晚了,早点回家吧,街上……”

话音未落,结实的木门便在他面前紧紧关上了。

豆大的雨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灰扑扑的道路上行人已是寥寥无几。俏如来把兜帽戴上,加快脚步顺着老大爷指的方向前行。城中却不知还有多远才到,他越走越疾,越走越冷,饥饿混杂着侵入骨缝的凉意紧紧缠绕着他,俏如来终于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最后听到一个声音:

“黄昏逢魔时,切莫如此毫无防备地站在大街上啊,少年人。”

 

不知过了多久,俏如来时而觉得自己如坠冰窟,时而又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翻来覆去地在冰山火海中不得安宁。挣扎中似乎有一双轻柔的手抚过他的额头,他渐渐平静了下来,重新陷入了沉眠。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枕边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他连忙摸了摸怀里,感到那片羽毛仍在,他松了口气。窗外已是雨过天晴,早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纸浅浅地洒进来,四下安静,不闻人声。他久未进食,胡乱套上衣服后脚步虚浮地拉开了房门,探出头去,这才发现他所处之处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庭院。房门外的木制长廊上空无一人,廊下是与庭院相连的花园,蜿蜒的石子路延伸到不知名的深处,还有潺潺流水声隐约传来。

“请问有人吗?”他问,听到了自己空旷的回音。

等不到回应,他谨慎地沿着长廊向外走,转过一个拐角,檐下一道修长身影便直直撞入眼帘。

一个戴着华丽发冠的黑袍红发男人正立于不远处的廊下,手执折扇正有规律地敲打着另一边手心,视线凝在一处,似在沉思。听到踢踏脚步声,男人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

“你醒了。”

俏如来对上过于昳丽的容貌,脑中一空,一时语塞,片刻才道:“多谢先生搭救。我叫俏如来,请问你……?”

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连带着心跳如擂,甚至没意识到对方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男人停下了敲手心的动作。他抱拳略施一礼,唇角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初次见面,吾名,赤羽信之介。”

他顿了顿,又道:“俏如来……你可是中原史家长子,俏如来?”

“正是在下。”

“你一直未曾进食,先到前院吃点东西吧。”赤羽示意他跟上,边走边说,“史家长子远赴东瀛,是有何要事必须亲至?可是你的父亲派你来寻西剑流的?”

俏如来摇头。“与家父无关,是一些私事。”他说,“我来……寻一位故人。”

“是吗。”赤羽不置一词,随即便不再询问。

俏如来心下忐忑,他犹豫着想要开口,话语涌到舌尖却又悻悻地咽了回去。他该如何问,“请问赤羽先生是我曾遇过的那只凤凰吗”?他与对方素未谋面,是否太孟浪而显得没头没尾?如果赤羽否认了,他又该怎么开口寻求帮助?东瀛茫茫,他如何向他人描述仿若幻想的凤凰?俏如来脑中思绪纷乱,直到被赤羽的声音打断,他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向外走到了时不时有人来往的前院。过往的西剑流众见到赤羽一行,纷纷停下鞠躬行礼口称“信之介大人”,赤羽也都一一点头回应。俏如来见此,才有了一些自己已身处西剑流中的实感来。

“这个山庄是西剑流总部,你可在此修养一阵……”赤羽想了想,拦下了路过的一名女子,“衣川。”

“信之介大人。”叫衣川的女子停下脚步,瞥见赤羽身旁的俏如来,“啊,信之介大人捡回来的小孩儿醒了。”

“嗯。”赤羽颔首,看了俏如来一眼,“我尚有事务需要马上前去处理,衣川是西剑流的医官,你若仍有哪里不适或者疑问的便可找她。衣川,一会儿顺便通知大家下午来书房,我有事要说。”

他说完,便大踏步地转身离开了,留下衣川与俏如来面面相觑。

“信之介大人带你回来的时候你在昏迷,是发烧和饥寒所致,我先带你去用膳。”衣川道,审视着俏如来,“西剑流并不会做慈善,他为何带你回总部,你是他的旧识?朋友?还是……私生子?”

“俏如来与赤羽先生素昧平生……我也是方才得知原来我是被他所救的。”俏如来答道。

“原来你是那个中原史家的长子?”衣川撇撇嘴,对他一招手,“罢了,信之介大人的想法从来也不是我们可以干涉的。跟我走吧。”

“整个山庄包括后山,都属于西剑流的总部。”衣川边走边介绍说,“西剑流的店铺遍布东瀛,但是都最终归属于本部进行统一管理,信之介大人是实际上的管理者。不过你来东瀛之前,这些事情史艳文应该跟你说过吧。这边是工坊和库房,后边是赤羽大人他们商谈事务之处,后山是我们的私宅,最好不要擅闯,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对了,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衣川停下脚步,对俏如来露出一个魅惑中带着阴森的笑容:“千万不要在黄昏之后出门哦。”

“为何?”俏如来问。

“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得太清楚……待你修养好了,便早些离开吧。”衣川舔舔嘴唇,笑出声来,“好了,前面就是饭厅,信之介大人一定已经吩咐过厨房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得走了。”

“好的,我明白了。”俏如来按下心中疑惑,答道,“多谢衣川姑娘。”

赤羽吩咐厨房给俏如来做的清粥小菜都十分清淡,正适合他空虚已久的肠胃。他早时听闻东瀛喜食生鱼肉,心下感激赤羽并未挑战他的中原口味,同时也越发疑惑:赤羽如此周道的招待,只因他身为与西剑流曾有往来的中原史艳文的长子,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近乎想要断定,赤羽信之介就是当年那只凤凰,却又在忆起赤羽信之介说“初次见面”那般冷淡时泄了气。

赤羽信之介说他们是初次见面。

可赤羽信之介却有着与凤凰一样的华美骄矜……

赤羽信之介似乎常常忙碌于公务,对他也没说几句话。

可赤羽信之介早晨站在檐下,是否其实是在等他醒来……?

当俏如来意识到的时候,赤羽信之介已经充斥于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赤羽信之介,赤羽信之介,你到底是不是凤凰赤羽?

温暖的饱腹感席卷全身的时候,病体的困意也渐渐地蔓延上来。他勉强挖出一丝理智催动自己找到回房间的路,匆匆回到客房,又一头栽进了梦乡。

梦里,他看到赤羽信之介站在檐下对他说“我不是你要找的凤凰”,却又马上幻化成了一只浑身燃烧着烈焰的凤凰远走高飞,从空中落下的火星溅在他身上,很快把他自己,把周围一切都烧成了一片荒芜。

一声凤鸣响彻耳畔。

俏如来猛然惊醒,听到凤鸣时还以为自己仍身处梦境,却在又一次听到清唳时一跃而起,匆忙冲到长廊。天色近暗,正值黄昏时分,他看到一抹鲜亮的红色轻盈地掠过天际,在云端靛色处留下火一样的痕迹。

是凤凰!

他顾不得许多,披上外衣便匆匆向外赶去。

他要追上那只凤凰。

 

5.

俏如来追逐着凤凰的身影一路疾奔,穿过了大街小巷不计其数,却怎么也无法真正靠近。终于,凤凰藏入层叠浓云里再也看不见了,他失落地站在街头,才发觉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暮色四合,家家户户一如既往的门窗紧闭,各户柴门前点起的灯笼透出森森的光,刺不破街上越来越浓重的昏暗。

“黄昏了……”俏如来这时才想起来衣川告诫的话,心脏一紧。他忆起抵达东瀛那天店主老夫妇紧张的神情,以及自己晕过去前听到的那句话……

黄昏逢魔时。

日头已经完全隐没了,惨惨阴风不知从何处窜来,俏如来后颈窜上一股凉意,一股白毛汗瞬时炸了一身。他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向前跑,然而拐角处一道诡魅身影忽然浮现,长而浓密的潮湿黑发铺满一地,把他拦下。

“是人类……我好久没见过人类了。”桀桀怪笑自黑发中传来,带出腥臭的气味,“而且是能看见妖怪的灵魂,美味,美味啊……”

“美味啊……”

五根灰黑长指甲搭上了他的肩头,锋利如刀。一张惨白的脸前伸上前,长长的舌头已经探了出来,在他的左右逡巡。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魑魅魍魉挤了过来,将他层层围住。

俏如来连忙心中默念此时能想得起的经文,催动幼时学佛所攒的正气护体,忽而怀中一烫,一道红光霎时弹出将他周身完好地裹起,逼退了围上来的妖怪。他伸手探入怀里,是他多年来一直带着的、凤凰当年留下的那根羽毛。

几乎就在同时,尖锐的破空之声袭来,一把长刀裹挟着烈火与狂风直直而坠,狠狠斩落在妖怪和俏如来之间,妖怪残肢应声而落,化为灰烬。长刀随即化为一团火焰,一只巨大的凤凰踏火而出,挡在俏如来面前。

“不知这是赤羽大人盯上的盘中餐……”妖怪们见此,竟纷纷退避逃窜,捂着伤肢飞快地躲远了。

俏如来心下巨震,抬头看向凤凰。凤凰正好也低头看向他,狭长凤目在跃动的火光中显出妖异之色,红瞳中的情绪晦暗不清。

“你是赤羽先生……”

“百鬼夜行尚未结束,你最好快点离开。”凤凰打断了他,一阵温热气流将他卷到自己背上,“坐稳了。”

俏如来依言坐好。凤羽柔软顺滑,毫无借力之处,而凤凰已展翅欲飞,他只好倾身趴下,牢牢抱紧了凤凰的脖子。凤凰长唳一声,长驱直上,飞入了夜空里。

夜空寒凉,长风猎猎,凤凰背上却是平静无风,它温热的身体好似暖炉,将股股热意不断传递给本该会被冻僵的俏如来。俏如来内心一动,侧头看向凤凰的眼,而凤凰眼神沉静,只看向前方与大地,不露一丝端倪。

一片无声中,下方地面鬼影重重,鬼火点点,百鬼夜行是妖怪们喧嚣的狂欢,却与天空中的他们再无联系。俏如来只闻自己越发急促的心跳,他定下心神,也不在乎凤凰能否听到,轻轻开口。

“凤凰赤羽,我找到你了。”他说,“赤羽信之介先生。”

 

凤凰将他捎至一座山头上。俏如来辨认了一下方向,笑了起来。

将俏如来平稳放到地面后,凤凰化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现出了人形,红发高束,五官华美,翩然而落。

“你已经看出来了。”赤羽信之介说,“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在疑心你就是凤凰赤羽时,俏如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俏如来道,“在方才确认西剑流管理者赤羽信之介即为凤凰赤羽之后,却全都想明白了。”

赤羽折扇掩唇一笑:“哈。但我却要再亲口解释一遍才显出诚意。我原疑心你已忘记往事,不能贸然暴露妖怪之秘。未曾想你长大了,却也没长大。”

他扇柄指向俏如来的胸口,“你身上带着我留下的羽毛,在你踏上东瀛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是你。说到此,我不是让你不要在黄昏时去到大街上吗?在东瀛,人间世与妖怪世实为不同位面的同一世界,以逢魔时为界,黄昏以后为妖怪世,黎明以后为人间世。黄昏与黎明时两世重叠,可互相通入。今日逢魔时擅闯妖怪世,你莽撞了。”

“若不莽撞,又岂能确认先生的身份?”俏如来从怀中把羽毛拿出,递还给赤羽,“赤羽先生救了我两次,现在反倒是我多欠一次了。”

赤羽却又把他的手推了回去:“都是顺便而已,举手之劳,谈不上报恩。你当深思熟虑之后再提,赤羽必竭尽所能地相助。”

俏如来失笑,只好将羽毛重新纳入怀里。

赤羽看了看天色,道:“现在东瀛已经完全进入妖怪的世界了。跟我来。”

俏如来随着赤羽一路向山中走去,步行没多久,几幢精致宅院在丛林掩映中乍然而现,共享了同一片屋前空地而已彼此私密。空地上,一株几人高的樱花树茂密绽放,树下一只巨大的金毛犬靠在一名女子身侧,有一只眼上带疤的黑猫与灰色猎犬在互相撕咬打闹,旁边狐狸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月亮,背后的九条尾巴慢悠悠地来回摇摆。还有许许多多长相怪异的混合型动物分布在四处,口吐人言,聊天闲逛。

见赤羽与俏如来到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又纷纷惊异地睁大了。

“信之介大人带回来一只人类!”

“这个人类居然看得到我们……不会是开了天眼的阴阳师吧??”

“阴阳师对我们妖怪一点也不友好,我讨厌人类。”

“不是说我们西剑流从来不吃人类的灵魂吗?信之介大人难道要破例了?”

“我支持大人吃掉他,反正人与妖怪自古对立,这样以后我们也可以吃……”

俏如来听不明白妖怪们的东瀛语,一头雾水。而九尾狐垫着脚尖飞快地跑过来,发出了衣川的声音。

“信之介大人,我告诉过他不要在黄昏的时候出门了。”她的狐狸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委屈。

俏如来赶忙道歉:“不怪衣川姑娘,是俏如来莽撞了。”

“无妨,我看着的,只是带他来汤池而已。”赤羽摆摆手,扫了群妖一眼,“不是吃的,不许吃。”

九尾狐便颠颠儿地又跑回去趴下了,猎犬友好地上前嗅闻安慰她,却被大尾巴糊了一脸。妖怪们也不便再光明正大地打量新鲜人类,转而偷偷地观察起来。俏如来在这样或好奇或恶意的视线中略微局促,好在赤羽很快将他拉进了一处宅院中。七拐八绕之下,后院一个雾气腾腾的温泉池便出现在眼前。

“在百鬼夜行之时出门身上难免会沾染妖气,过于阴寒,于人类的身体有损。这汤池可为你驱散寒气,平日只有我修炼凤凰火之时才会来,你可放心在这里泡一会儿。”

赤羽说完便出去了,几只火焰小鸟衔着浴衣与木屐飞来,交到了俏如来手上。俏如来看着赤羽的背影,若有所思。

温泉水很热,他泡着没一会儿就浑身发烫,头晕目眩,赶紧爬出来披上浴衣后灵台才恢复一丝清明。按照记忆找到中庭,他看到月光如练,赤羽也已经换上一身宽松随意的羽织,正坐在院中对月独酌。

见到俏如来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赤羽挥手之间,一股温热气流拂过,俏如来的头发与衣物便变得温暖干燥了。

“多谢。”俏如来在他身边坐下。

赤羽替他斟满一小杯颜色清澈的酒,推至他的手旁。

“尝尝,是梅子酒。”

梅子酒散发着幽然冷冽之香,入口却清甜,咽下隐有苦涩。俏如来一时出了会神,半晌道:“赤羽先生,西剑流中人,是否其实都是妖怪?”

“我不能告诉中原史艳文之子,但如果只是俏如来,我便回答你。”赤羽悠悠道,“如你所见,是的。至于白日化成人形,是西剑流与东瀛的阴阳师之间的约定。”

“俏如来终究还是史艳文之子,关于西剑流的机密要事,赤羽先生若不便说,便不必多言。”俏如来说。

赤羽笑了笑,又为他斟满酒。“好,琐事无趣,那便只谈风月。东瀛的人间世素来有举行庙会和祭典的传统,这几日正好会有一场,你既然来东瀛一趟,若不前往一观,便有些可惜了。”

俏如来方泡完汤又喝下两杯酒,一时酒意上头,偏头看向把玩酒杯的赤羽,心里一热,脱口而出:“那赤羽先生会与我同去吗?”

他脑中拟过许多回答,只剩下自己最不希望听到的那个。俏如来只觉脸颊发烫,极力克制着表情,却不自觉眼里已带上殷切之意。

赤羽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那赤羽信之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6.

“整理好了吗?祭典从下午持续到夜里,时候不早,街上已经很热闹了。”赤羽敲响西剑流客房的房门。

房门打开。

“久等了。”俏如来道,“入乡随俗,要多谢衣川姑娘替我准备的衣服。”

赤羽端详了他片刻,笑了一声。

“东瀛的传统服饰虽与中原有相似之处,但系带之法却更为复杂些。”他扇尖指指俏如来的腰间,“若你不介意的话?”

“啊。”俏如来顿时面露羞赧,张开了双臂,“那便有劳了。”

“腰带要这样系,先从身后绕一圈,在这里打一个结……”赤羽替他重新整理腰带,同时出声讲解。他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俏如来却依然能看清他低下的睫羽,更能感受到传递而来的热意。他屏住呼吸,生怕太过大胆的心跳声会跨越这一臂长的距离。

“好了。”赤羽后退一步看,满意地点头,“很不错。走吧。”

俏如来舒了一口气。

“今日的祭典,是为了什么呢?”他跟上赤羽的脚步,问道。

赤羽笑了几声,折扇击掌:“驱除妖邪,迎接春日。”

俏如来:“……”

“是故今日可以夜里出门,不必担心。”赤羽看到他的神情,解释道,“小妖或许不能再出来作祟,如我这般修为的妖怪已可随意化为人形,却还不是这等程度的祭典能奈何得了的。”

 

黄昏时分,街上不见往日冷清,而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纷纷聚集在道路两侧,翘首望向道路中央。祭祀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戴着古怪面具,踩着鼓点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向道路两侧人群中撒下粒粒豆子。

“撒豆为驱除邪祟之意。他们在进行的是驱魔仪式,每年都要这么来上一回。”嘈杂人声中,赤羽提高音量,凑近俏如来耳边说道。俏如来看得目不暇接,连连点头,转头一看,还替赤羽拂去了衣袖上的豆粒。

怪不得赤羽凤凰不爱吃豆子,他想。

赤羽与俏如来二人在人群中艰难穿行,时不时有人从他们之间穿过,赤羽回头,向俏如来伸出了扇子。俏如来会意,握住了扇尾,快步跟上了赤羽的步伐,挤出了围观祭祀队伍的人群。

路边的店铺同样人满为患,孩童们聚集在卖灯笼和零食的摊子前,男男女女们则聚拢着买下多种多样的饰品。

“参加祭典活动,必须买一样东西随身带着。俏如来,你中意哪一个?”赤羽问。

不等俏如来回答,赤羽便看到了什么,径直迈入了一家排成长龙的店里,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画着凤凰图案的灯笼,还有五彩色的团子,递到俏如来手里。

“灯笼,还有豆馅的团子,小孩子都喜欢这些。”他说。

“赤羽先生……?”俏如来接过,手足无措,“多谢,你不必这么破费……”

赤羽摊手,脸带笑意。“那家店是西剑流的生意,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俏如来便只好跟孩童们一样,拿着灯笼与团子,顺着热闹的街道向下走,心情也渐渐高涨起来。时不时有墙鬼被豆子砸到,呜咽着缩进了角落,看到赤羽又哭哭啼啼地喊着“赤羽大人救命”,被指引着躲进了西剑流的店里。

走到街尾,热闹随着不断前进的祭祀队伍渐渐散去,赤羽环顾了一下四周,自语道:“接下来该去哪?我也很多年未曾参与过这样的人类盛会了。”

这时,有小孩子嬉笑打闹着从身边跑过,脖子上挂着彩色御守。俏如来看到,加之想起幼时读过的异域风俗志异,便提议:“去神社看看吧。”

赤羽讶异片刻,随即道:“好。”

 

神社藏于郊外的树林里。去神社的人同样不少,随着人流一路步行而至,天色已暗,俏如来提着手中灯笼,尚不觉疲惫。行至神社前的鸟居[1],赤羽却停下了脚步。

“我在此处等你。”他对俏如来道。

俏如来疑惑。

“虽然我不惧神佛,却也要给些面子,不踏入神的居所。”他解释。

“抱歉。”俏如来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满是自责,“我疏忽了。”他小声道歉。

赤羽却毫不介意,笑了几声,忽然正色。

“不必参神,不必拜佛,不如信吾。”他说,“俏如来,你有什么愿望,吾可为你实现。”

俏如来怔住。

“我希望……天底下不会再有战祸,人们不必再忧心惊惶,都能祥和一生。”

赤羽的扇子却抵住了他的嘴,越走越近,近得几乎鼻尖相触,几乎能感到彼此的呼吸。

“我问的,是‘你’的愿望。”

“俏如来无所求。”

赤羽深深看进他近在咫尺的眼里,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是无所求,还是……不敢求?”

“……”

俏如来一时心跳如擂鼓,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连带着争先恐后涌上面皮的滚烫的热血也渐渐冷却。

“是不能求。”俏如来退开,轻声说。

在将赤羽信之介与赤羽凤凰联系在一起时,他便知晓,若会忘记凤凰,便同样不会再记得与凤凰有关的一切……与赤羽信之介有关的一切。

赤羽先生,总有一天,我会再看不到你,会忘了你,连带着过去,连带着现在。从一开始我便知晓,无论是找到凤凰也好,找不到凤凰也罢,这终究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旅途。

神社参道两旁种着樱花,早樱已绽,夜风吹过,花瓣便零落而下。返程的两人之间一时无话,花瓣沾身,也无人伸手拂下。

俏如来思绪一时飘远,忽而想到幼时习佛所看到的典故。心中动念,花瓣沾身[2]。赤羽先生,你身上的花瓣不落,是否也同我一样?

 

7.

港口码头。

“多谢赤羽先生这些日子的款待,以及来为我送行。”俏如来一如来时那般,背着行囊,穿着斗篷。黏腻的海风缠绵拖沓,也不再留得住他的脚步。

赤羽负手而立,静静地看向他。

俏如来笑了笑。

“那俏如来便告辞了。”他说。“再见,赤羽信之介先生。”

再见,赤羽凤凰。

渡船水手已在催促,他转身向渡船走去,越走越快,最终消失在了船舱里。

赤羽站在码头,直到渡船在茫茫海平线上成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才终于转身离去。

“それでは、まだどこかで会いましょう。[3]”

 

 

东瀛之行,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绮丽的美梦。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这个梦便醒了。

他再也没有梦到过那只凤凰。

孤鸿先生有经世之才,设置的种种考验都让俏如来无暇再忆起少年时的温情,和渐渐锁入心底角落的一点点遗憾。当俏如来通过最后一道考验时,他知道自己从此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了。

俏如来开始接手孤鸿先生的责任,在各地奔走。人人都知道,他是中原的领袖,是拯救天下苍生之人,是最值得倚靠的希望,是不可以倒下的象征。

可俏如来终究只是一个人。

“俏如来。”

渺无希望之时,他听到有人叫他。

他回头,看到一个火红的身影,头戴华丽发冠,手持如火长刀,向他走来,驱散了黑暗。

“初次见面,吾名,赤羽信之介。”

“赤羽信之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我是来报恩的。”

 

【完】

 

 

 

 

注释:

[1]鸟居:日本神社类似牌坊的建筑,象征着神明居所的入口。

[2]花瓣沾身,结习未尽:原为天花黏身,结习未尽,典故指天女散花,修为不够起了贪嗔痴的话,心中动念则花瓣不落;修为足够,心中清明无念则花不沾身。这里为了感情需要,引申一下成为象征有情(。

[3]译文:那么便下次再见了。有强调在别的地方再见之意。(by日语专业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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